刘晓村：年生于成都，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先后供职于四川作家协会、中央戏剧学院。著有长篇小说《蚀城》（作家出版社）《幸福还未到来》（作家出版社），担任多部影视剧编剧、文学策划，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戏剧评论、人物专访等文章逾百万字。

自传体小说的虚构

——略萨小说《胡利娅姨妈与作家》

文丨刘晓村

1

几乎每个作家都有一部或多部最接近于他个人经历的小说，这倒不一定就是自传体小说。即便是作家个人承认的自传体小说，只要被冠以“小说”之名，我还是会把它当作虚构之作。这既来自我个人的写作经验，也是小说的性质所决定。在翻阅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秘鲁文学大师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长篇小说《胡利娅姨妈与作家》之前，我便明白别去指望作家“实诚”地说事。略萨更是放言：真实的事情一旦走向虚构，它们总是变成谎言……

据说，作为略萨的姨妈和前妻，胡利娅看到这部小说之后，很是不满，写了《作家与胡利娅姨妈》来还击略萨。其实，这部小说在“自传”部分相当“纯洁”，绯闻只是嘘头，重点在梳理略萨文学起步初始的轨迹。

今天的读者在小说结构方面“眼观八路”，见识甚多。这部小说20世纪70年代出炉之初，可算是相当新颖。全书20个章节，分单双数讲述两个时空中的故事：单数各章叙述作家与胡利娅姨妈曲折的恋情；双数各章为剧作家彼得罗·卡玛乔创作的广播剧。作家的自传贯穿始终，广播剧部分则独立成篇，属于完整的短篇小说。

2

略萨真不愧为结构主义文学大师，其小说结构明晰开放，承载了繁茂厚沉的内容。独立各章事件庞杂斑驳，视角多元，切换频繁，有点像看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感觉。

随着卡玛乔神经紊乱，在最后的章节里，前章人物开始互串，像是各不相连的轨道突然交轨，混搭碰撞到一起。前章开放式的结尾，故意留下的悬念在后章就都有了交代。于是，短篇小说交尾成了长篇小说。借助作家的“疯言疯语”，自然地将人物情节扭合在一起，这设置不可谓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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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鲁圣马尔科斯大学法律系3年级学生略萨，只有18岁，父母定居在美国。他向往成为一个作家，小小年纪就兼职担任利马泛美电台的新闻部主任。编辑新闻稿和练习写作是略萨的日常功课。

在舅舅家，略萨认识了舅妈的妹妹胡利娅姨妈。32岁的胡利娅刚离婚，从玻利维亚到秘鲁的姐姐家来散心。为躲避那些无聊的鳏夫的纠缠，胡利娅经常让略萨陪她去看电影。一来二去地，姨妈和外甥相爱了。

20世纪50年代，广播剧是南美最受大众欢迎的娱乐样式。与泛美电台同属一个老板的中央电台长期在古巴购买广播剧剧本。古巴的广播剧成本很高，精明的老板挖来了玻利维亚籍戏剧和广播剧翘楚彼得罗.卡玛乔。卡玛乔大概50岁上下，他集广播剧作家、导演和演员于一身，“一个人就是一个企业”。卡玛乔创作的广播剧很快便轰动全国，上至总统，下到家庭主妇，他的粉丝每天在电台门口排成长队等待签名。

随着了解增多，原本对卡玛乔丑陋的外形和恃才傲物的个性颇有微词的略萨，发现卡玛乔将艺术视作生命，质朴单纯得惊人。略萨对卡玛乔越来越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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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玛乔撰写的广播剧像一束探照灯，点射到城市乡村的各个犄角旮旯。这些故事有的像怪味豆，滋味独特，唇齿难忘；有的又似罂粟花，香艳触目，流淌毒性。它们源源不断地从卡玛乔发高热一般的创作状态中冒出来，把观众“订死”在收音机旁——

德高望重的妇科专家阿尔贝托博士意外发现他的侄子和侄女的乱伦恋，并且侄女已经怀孕。他是要保护痴情的兄妹俩，还是采取手段摧毁这桩家族丑闻？秉持谅解人而不是评判人原则的阿尔贝托，站在了十字路口……

同情心尚未泯灭的警长利图马逮捕了一个偷渡而来的黑人。黑人像个原始野人，赤身裸体，不会说话，满脸刀痕，饥寒交迫。是该执行上级命令，就地消灭他，还是把他也当作“人”，放他一条生路？利图马左右为难……

年富力强的审判长依萨尔迪瓦新近接手了一起强奸案。被告特略是个25岁的孤儿，他租住在原告家的房子里。当机修工是特略不得已从事的工作，他的兴趣其实是“宣传真理”（耶和华见证人）。原告萨拉维利亚只有13岁，身上青紫的伤痕非常明显。她老迈的父母贫穷昏聩，对特略的唯一要求是尽快迎娶他们的女儿。在被传讯时，萨拉维利亚表现得早熟风骚，特略则从容坦荡，矢口否认有罪。控辩双方争执激烈之际，特略抓起依萨尔迪瓦办公桌上的裁纸刀就要挥刀自宫，欲以此证明性器对他无足轻重。特略是真要下手还是在威吓依萨尔迪瓦？

费德里科小时候，由于疏忽，没看护好还是婴儿的妹妹，让妹妹被老鼠咬死。此后，他的人生只为灭鼠存在，一干就是40年。他的灭鼠才智无人能及，对妻子和4个孩子却严苛吝啬冷漠。某天，他像对付老鼠一样将暴力施与活泼爱美的女儿。妻子和4个孩子爆发出积怨已久的仇恨，他们对他又咬又踢，大打出手。费德里科慌忙逃窜到大街上，遭到了一只老鼠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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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玛乔每天要写10个广播剧，他总是新起炉灶，从不循环使用在玻利维亚时的素材。他对节约劳动毫无兴趣，因为“艺术不容贮存”——

药品推销员鲁乔在出差途中撞死了一个4、5岁的小女孩，从此噩梦连连，神经错乱，无法工作。一位经验丰富的女医生用以毒攻毒的方法，让有潜在杀婴症的鲁乔从惧怕孩子到痛恨孩子，最后自个变成了孩子。鲁乔的妻子怀孕了，他重又变得焦虑不安，他会再度爆发杀婴症吗……

20年前，贝瓜夫妇为了把女儿罗莎培养成钢琴家，从山区老家迁来利马，买房买地，出租公寓。虔诚信教的德尔芬是贝瓜的房客。德尔芬羸弱忧郁，看起来颇能抵御青春期的放荡行为。贝瓜夫妇喜欢他，想把罗莎嫁给他。罗莎惧怕男人，她感觉男人们不是想强奸她，就是要猥亵她。有天夜里，德尔芬捅了贝瓜先生14刀，强奸了年过半百又瘸腿的贝瓜太太……此事轰动了全城。贝瓜家从此在精神和物质上一蹶不振，他们变得吝啬、邋遢、多疑、顽固。罗莎不仅没成钢琴家，40岁了也没嫁出去。某天，他们从报上读到消息，已在精神病院呆了20年的德尔芬逃跑了。他说他要到一户跛脚女人（贝瓜太太）家去扑火，那女人和她全家人严重冒犯了上帝。贝瓜家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已有8个孩子的洗衣妇内格拉被一个名门青年强奸，生下塞费里诺。塞费里诺聪慧早熟，在市井混大。他12岁时被某贵妇收养，那女人把他培养成了神父。塞费里诺神父从不按常理出牌，他来到号称“犯罪大学”的门多西塔地区，用拳打脚踢、威逼利诱等办法推行法律、宗教和道德。他成了进行宗教革命的新一代神父先行者，并引起广泛争论。他在门多西塔搞原始公社生活，引来官方警察和军队的逮捕，被指控为建立共产主义桥头堡……多年后，他的宗教理念受到福音派牧师塞布斯蒂安的挑战。他不仅体力上打不过年轻的牧师，对福音派能提供给大伙的物质享受也是望尘莫及。绝望之际，塞费里诺决定一把火烧了门多西塔地区。他真的忍心毁掉这个经由他而重生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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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卡玛乔的加盟让电台的广告订单猛增，老板却吃定卡玛乔不谙世事的本性，并未付给他多少工钱，他依然住在破烂的房子里，吃着过期食物。他对这一切浑身不觉，对他来说，生活即创作。卡玛乔的刻苦极大地鼓励了略萨，在和姨妈热恋之余，略萨写作更加勤奋。

然而，长期的超负荷劳动，加之生活条件过于恶劣，卡玛乔终于精神崩溃。他创作的广播剧严重穿帮，人物行为前后颠倒，自相矛盾，观众感觉莫名其妙，时有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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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两段广播剧故事，发生在卡玛乔大脑分崩离析前夜——

华金系出名门望族，是家中的独苗，从小便对学习和钱财全无兴趣。由于爱上了女足运动员萨丽达，他爱屋及乌成了一名足球裁判。谁知他天生就是做裁判的料，无师自通成为大家。萨丽达为一段乱伦恋伤透了心，拒绝了华金的求爱。华金痛不欲生，夜夜借酒浇愁。

华金被选定作为半个世纪以来最重要的一场足球比赛（秘鲁对玻利维亚）的裁判。激烈争斗的球场上，看台上突然站起来一个黑人（利图马警长逮捕的非洲野人），他扑向球场，像是要伤害裁判。在场内维持秩序的利图马开枪射杀了他。

观众们出于对黑人的同情，纷纷将坐垫扔去打警察。警察们不得不发射了催泪瓦斯。于是场面大乱，人群相互踩踏，死伤不少。萨丽达逆着人流向球场上的华金跑去，利图马警长以为她要伤害华金，向她开枪，萨丽达死在华金脚下。华金深受刺激，当即心脏病发作而亡。临死前，两人终于抱在了一起……

抒情诗人马拉维亚斯形似侏儒，却以非凡的音乐才华赢得了修女法蒂玛的心。法蒂玛的父母是兄妹，她一出生即被抛弃。马拉维亚斯50岁那年，在修道院举行了个人作品音乐会。音乐会太美了，观众们为之疯狂，以致突然发生的地震没有被大家所感知，错过了在第一时间逃生。当醒过闷来的观众疯狂外逃时，倒塌的房屋和爆燃的烟火砸死呛死了不少人。马拉维亚斯和法蒂玛找到对方，就在他们逃出火焰和浓烟的重围时，大地再次开裂，裂口瞬间吞噬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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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玛乔起初在一家私人诊所治病，电台老板不愿为高昂的诊费买单，便把他送到公共慈善局开办的精神病院。略萨曾去探望卡玛乔，到了像监狱一样的精神病院门口，略萨还是望而止步了……

惊世骇俗的姐弟恋终于被亲戚们发现，略萨父母大为震怒。胡利娅面对巨大的压力，提出和略萨分手。原本并不想结婚的略萨决定即刻和姨妈结婚。略萨未到法定结婚年龄，结婚过程历经磨难。在朋友们的帮助下，略萨和姨妈终以不正当手段结了婚。略萨的父亲到警察局报案，起诉胡利娅教唆青少年犯罪。他还找到利马的当权派，欲将姨妈驱除出境，并扬言要亲自毙了略萨……

为了平息父亲的暴怒，也为了专注地挣钱以自食其力，略萨将胡利娅送到智利她祖母家去避风头。这期间，略萨同时做着7份工，兼写小说，还替卡玛乔整理出新的广播剧。

不久之后，略萨鼓足勇气去见了父亲。他汇报了自己工作和收入的情况，答应父亲继续完成学业。他父亲虽大力谴责略萨伪造结婚文件和胡利娅诱骗儿子的行径，还是被迫接受了既成事实。

作家和姨妈的恋爱和婚姻获得完胜。

9

婚后的略萨和姨妈在西班牙住了1年，在法国住了5年。略萨不时返回秘鲁为小说收集素材。某次，在昔日电台同事、如今某家新闻杂志社总编的办公室，略萨看到了在此打工跑新闻、形象气质打扮宛若乞丐的卡玛乔。卡玛乔从精神病院出来后，依靠老婆卖淫为生。原来他早在玻利维亚时就结了婚，妻子在夜总会做舞女。形神全无的卡玛乔丧家犬一样，随便被人呵斥使唤。看到略萨，卡玛乔故意装作不认识，极力维持最后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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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利娅姨妈与作家》拂去浓郁的南美“作料”，可见沉留在“锅底”的悲怆。与《城市与狗》《绿房子》《酒吧长谈》等小说相比，这部小说并非略萨最重要的作品，但影响力依然不容小嘘。小说曾改编为电视剧，在南美多个国家上映，轰动一时。

独立成章的部分貌似肥皂剧一般热闹甚至耸动，延续着略萨小说对独裁政府、黑心资本家和愚民教会的批判主题。略萨如要把批判的箭矢射向谁，绝对稳准狠。从资本家、警察、神职人员、文人到土著、妓女、盲流、蚁民，略萨塑造人物的段位之高，从主角到配角，总有上百个角色，没有重复的个性，没有雷同的细节。每个人物都活色生香，恨不能跳出纸面来直接和读者“打一架”，丰富立体得让人眼晕。他的文字更是热辣洗练，画面感极强；入目三分，极尽讽喻之能事。

阅读略萨的每部小说，我总会从头大笑到尾。幽默感对于略萨小说来说，既是某种风格和色彩，也是作家看人待事的观念。在苦难深重又热情澎拜的拉丁美洲，幽默本身就是悲情的升华，是旷达心性的流露，是智者对宿命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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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利娅姨妈”喻示着小说中虽有波折却终成眷属的花好月圆部分，“作家”则半是略萨，半是卡玛乔。卡玛乔的存在，深化了略萨作为作家的成长。卡玛乔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结局相当悲惨，但他的才华、勤奋和纯粹，刺激和鼓舞了年轻的略萨。卡玛乔是日后功成名就的略萨的精神前传，是他“杜撰”出的另一个自己。

多年以后再看，胡利娅姨妈和作家的爱情并不算惊世骇俗，反倒是“剧作家”以及他的广播剧耐人寻味得多。利马的人间如此丰富玄奇，我已经成了卡玛乔广播剧的粉丝。

初稿于：-07-24

修订于：-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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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文丨刘晓村

排版丨慢师傅

编辑丨WEYLEAN